我读黄永玉【之二十九】

来源:会员中心

作者:郭进拴

发表于: 2024-03-12 14:04

  十年了,黄永玉从85岁写到了95岁,刊载“无愁河”的《收获》大约也创了世界上文学作品连载的纪录,对读者而言,则是目睹了一场持续十年之久的“现场写作”。写作过程中不会没有改动,但发表后则没有大的调整和改动。2018年11月《收获》中写到抗战惨胜,2019年2月人民文学社“八年”便结集出版。完整读下来,如展长卷,以往两个月一期的内容在这里成为一体,笔笔对头,没有连载写作的紧张与断痕,调度安排婉转从容,以生命不急不促的成长为内在节奏。想起2016年在宜兴,黄先生在紫砂壶上画水浒人物,不颤不抖在弧形壶身上一笔画出林冲的长枪,腼腆满意的一笑。

  黄永玉实际上并没有一间“光从顶入”的画室,他须自己在红尘中维护经营这定聚。

  “我忙得要死,为画展,为无愁河。刚喘完口气,说声下期又到,马上又乖乖坐到桌子边上来。现在想起来,老年找到的这份工作原来是个冤家,将伴随老夫最后一口气。”

  “我对你说过我是泡在辛酸里的石头吗?一定说过。其实我在吹牛,我做不了石头,我越来越觉得不够格做石头,要不是为了‘无愁河’,我早就是褐色粉末了。像是个绝望无告的穷妈对儿子说:都是为了你,我才活下来。”

  “本月廿九日我要去意大利住个把月。顺便参加一个‘塞纳河到翡冷翠’意文版的发布会。朋友说我因之可得到些休息,你信吗?我能不继续写‘无愁河’吗?不写,回来的后果岂不恐怖?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有时候黄先生会在给朋友的信中叫两声苦,释放一下紧张。

  一天扣一天,没有任何逃遁的可能。

  伟大的天才都是伟大的劳作者,赞叹。君子无逸,民生在勤,赞叹。而就“无愁河”的写而言,还有劳绩之外特别的内容。写作者能明白,写作一部作品,最难的是凝神定位,出一个“我”,一颗支撑整部作品的“不动心”。在这部自传性长卷中,这个“我”既是写作者的当下“自我”,又是书中主人公成长变化中的“自我”,要在漫长的时间里以今日之“我”背着昨日之“我”走路,这个“我”若不日日淘洗,经历住双重时间的考验,对人生,实在是会成为可怕的负担与厌物。这样的写作已经等于一场修炼了,要面对自我,随时作舍弃与修正的工夫;回忆,不仅在召唤过去的日子,亦是当下的日子与即将到来的日子。

  完成后的“八年”,呈现出一种感人的单纯,它的繁昳与浩瀚,与内在的简洁凝练为一体,汗漫与广阔,与敏捷准确的表达为一体;可观可闻,笔端控制力强,这是黄永玉文字绘就的千里江山图。

  第一部《朱雀城》三卷,连载日期:2009,2010,2011,2012;出版日期:2013年8月;

  第二部《八年》四卷,写作日期:2013,2014,2015,2016,2017,2018,出版日期:2019年2月。

  当大众被黄永玉的人生传奇与俏皮话吸引的时候,他十年来如入定聚的写作被有意无意忽略了。

  “无愁河”,这是寿者言,是穿越苦难、备受磨砺的不死人言;过去心与未来心,都凝聚为当下言,中锋笔。如此贵重,时代,要静心听。

  02

  愿力成就

  《无量寿经》里有一段话:

  佛为众弟子广说极乐世界种种光明庄严,阿难问:“若彼国土无须弥山,其四天王天及忉利天,依何而住?”佛告阿难:“夜摩、兜率,乃至色,无色界,一切诸天,依何而住?”

  阿难白言:“不可思议业力所致。”佛语阿难:“不思议业,汝可知耶?汝身果报,不可思议,众生业报,亦不可思议。众生善根,不可思议,诸佛圣力,诸佛世界,亦不可思议。”

  意思是,阿难问,极乐世界没有忉利天和四天王,那个世界是建立在什么上面的?佛陀问他,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,都是依止于什么而成的呢?阿难回答:业力所成。佛陀告诉阿难:业力果报不可思议,诸佛圣力也是不可思议的。抛开一些佛家名相,这段话也许可以借用来对文学艺术作品做一个简洁的判断。文学作品也可看作是作者创造的一个小世界,这世界的性质也可分两类,一种是业力世界,一种是愿力世界。业力世界来自业,也造成新的业,世世流转不得解脱;愿力世界则不再产生新的恶,一切业力已被打扫。

  贯穿“无愁河”写作的,确是愿力了,是爱与感恩。

  虽说是自传,但“我”只是一个线索,以此去呈现一个世界。“朱雀城”是故乡世界,凤凰一地的自然之美、人情之美,“八年”面向更广阔的世界。如果说“朱雀城”以对故乡浓重的爱而成就,“八年”则侧重“感恩”,感激人生旅途中所有对生命施与恩惠的人与事。这部愿力成就的书,让人见识罕见强度的爱与感恩,在经历近一个世纪的消耗后,以奇迹般没有被损害的气质,诚恳展露。

  并且,这哪里仅仅是依个人得失利弊来的感恩呢?

  2011年在绍兴聊天,黄先生说:“这两年我都在想一个问题,我在看《礼记》。我一直在想,那个世界是怎么做到的,西周八百年的平安,不短啊。孔子‘克己复礼’那个‘礼’是什么?可不是‘礼貌’。应该是各安其职,各安其性。姜太公也是聘任制,不干了可以挂冠而去……应该让每个人做自己的事。”

  “无愁河”里的世界,是现实的白描的世界,但带着理想气质与温暖人心的情愫。“八年”一多半时间在福建,这个“海滨邹鲁”,正在打开对外交流的大门,作者的记叙中,除了对个人生活的纪念,更有对一个理想社会的探索与思考,一种对人与人美善关系的打捞。让每个人做自己,做自己的事,说起来简单,这里有深刻的人性宽容与文化宽容。想到吗,在一个流浪儿的战乱记忆中,含藏这样的深情与抱负。真是无畏的行旅啊!

  03

  与世人彼此相知

  “现时若有大事可做,我想就是从事于对这时代的反省,使我与世人能彼此相知,使历史的三世十方皆能生于一个现前,以此开出新的礼乐之世。但此绝非学究所能。”(胡兰成战后致唐君毅信)。胡大节有亏,这句话却有几层好,一,点出眼前时代的“一大事”是反省;另一好是讲反省的目的,不是人们常说的知对错,懂进退,吸取经验教训,而是“使我与世人能彼此相知,使历史的三世十方皆能生于一个现前。”这是要安顿人心,是很高的、文明成就的境界了。

  时代中本就有隔膜(如“我”与闰土),变化迅速的时代又造成隔膜,反映时代的艺术造成新的隔膜,人心与人心,便束缚于这精神的栅栏与围墙里,如在牢狱中了。“无愁河”不隔。“朱雀城”是一处地点,“八年”是一个历史时间,可哪里又局限于那一时一地?突破局限的是人,里面都是与你我一样的人,在最朴素的意义上,经历,感受,成长。

  花了差不多一周读《八年》(读过连载,这该叫重读),每天两三个小时,有时会在晚饭时跟家人分享一些书中的人物故事、隽言妙语,有一天,什么也没有讲,却一个人噙泪独坐半晌。超越生死的印象震撼人,一个个少年伙伴、七八十年前的人,在作者温暖的记忆、浓郁的人情与生动的记叙中复活了,如解甲归田,卸去了种种岁月生死的束缚,一个个自在地走在道路与原野上,我“见”到了他们。

  12岁,出洞庭,过九江,南昌、安庆、宁国,从上海乘船到厦门;福建六年,厦门、安溪、泉州、德化、永春、仙游、莆田、长乐、福州;求学、求知,交友、成长;国家在打战,还轮不到他上战场,但与百姓一起经历炮火与逃难,再离开福建去江西……

  长旅中相遇的百业千态,一万个人,一万种形貌,各有各的个性,完全不变形,作者没有企图去改变他们,要求他们,不用自己的好恶或历史“进步”的名义去判断,只是温和地爱着,真实的爱着。

  “猫走了,笑还在”。人没有了,神与趣还在。

  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子陈馨,坐定之后,皱着浓眉头横扫序子一眼:“画像一点!啊!听见吗?”

  天天早上背着老娘出来散步的七十一岁的秦先生,看水,看山,看云,“年轻人,你想帮我的忙,可惜你不懂,她是我的娘,她只要我背不要你背……遇见你,让我想起《诗经》里的《凯风》。”

  “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件事……你把你卖给我们好不好?你讲!”那一对孤清的闽南婆媳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不止于“见到”,“相知”还有一层“彼此照见”的意思。我不仅看见了作品中的他们,阅读作品的“我”也慢慢被照见。我感受到洗涤与回归,人与人的素面相见,天地万物以本来的样子诚实可亲地现于眼前。打开,完全的打开……这是写作者破了时空局限,与生命诚实相对而成就的了。

  于此中见天地,见大人,见众生。


(责任编辑:王翔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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